写在身体上的密码,只有在特定的光线下才能被看到。
由于太过迷恋精神,我常常忘记了具象庸常的事物。
身体太庸常了,庸常到你毫不费力就拥有了它。人们对于毫不费力得到的东西,习惯性地不去对它好。当你的头疼了,你才记起关照你的头。
就好比最靠近自己的事,反而最难了解。
身体静止,跃动,吸收我所有的欲念,悲喜。只能被看见,不会被听见。
我觉得这是它应当应分的,给你吃给你睡,是我精神的供养而已。
于是,我像使用子弹般使用它们。
十天前,我的身体,人生第一次被切开一个口子,身体的一部分永远地脱离了我。
急性阑尾炎,不是什么大事,但是真疼,那种开天辟地前天昏地暗地疼。没有昏过去,医院的是个帅哥。
手术未愈,还显虚弱。胸臆之间,跟你们分享一些坏感受吧。
坏感受未见得就是坏。辩证地说,坏是好,好才是坏。
表象的好,有时隐藏着即将爆发的岩浆。表象的坏,也许是在积蓄逆流而上的能量。
以上为引,不是重点。
我对住院这件事,实在是太没经验了。
医院生意真是经久不衰地好啊。床位紧俏,我被塞进了一间六人病房。三个阑尾炎,两个乳腺癌,还有一个很神秘。七天时间,她没有说过一句话。
换了病号服,疼得面目狰狞地交代朋友,日常用品之外,给我取什么书,还有ipad,就能读书看电影了啊。我以为住院就是换一个地方生活。
什么啊。
什么啊村上先生,当一个人谈跑步时可以谈许多,可当一个人躺在病房时,恐怕只有两件事做,低头看看手上扎着的针,抬头看看管里还剩的液。
痛感强烈的人是*飞魄散的。除了体验昏沉,就是等待晨昏。
以最简单的生命形式存在,存在感却是荡然无存。
身体的消损直接导致头脑的空洞。而在此之前,我固执地认为,精神才是永恒。
重新对身体估价,是发现如果身体无能为力,灵*根本毫无指望。
能动之后,我下楼溜达。挪动着小碎步,恍恍惚惚,用不熟悉的自己,审慎地观察。
多好的秋天,夕阳温柔,照在建筑物上,树影之间,这道光让万物都披上光辉。
只有穿病号服的人是灰暗的。
他们其实也包括我,在擦肩之时相互打量,并报以感同身受的神情。试图获取些什么慰藉,也可能是鼓励。礼貌性的微笑显得虚弱,掩盖不了痛苦的底色。
在相同的境遇之下相互体恤,这就是感同身受的力量。就像有过故事的人才能听懂别人的故事。
人类最大的幸福,就是知道自己的痛苦并不特殊。
痛苦不特殊,但人群的特殊,通常让我极度好奇。
医院,监狱,妓院这些,我总觉得在特殊空间存在的特殊人群,必然练就了一些超常的本领。
医院实在是个太没有活力的地方了,人都怏怏倦倦,没有生气。
每天很早熄灯,于我完全是煎熬。彻底的黑暗加重了我的痛感与不安,输完液,就挪到楼下坐一会儿。
那天溜出去,廊道空荡,只见一人。刺目的白光,静止的人物,像是电影的画面。
我看了一会儿,慢慢往她的方向走。
老太太不算太老,头发黑白相称,还烫着花卷,挺漂亮的。一动不动,紧贴墙壁,没有那面墙就会倒下的那种紧。
左手反后,压在身体和墙壁的中间,右手握着一个烟斗,一口接一口地吸,急迫,有力。
我不知道烟斗里面是什么,但第一反应是,在病房门口干这事,酷。
我在她面前停顿,是本能。
在特殊空间的特殊时间,意外相遇的两人,应当是有点什么互动的罢。何况她比我老,我很希望她能让我帮她点什么。
她没有。
她与我对视,没有排斥也没有闪躲,神情坚决,眼神繁复。一时之间,我恍然难辨。
她没有因我的出现错乱自己的节奏,我只能走开。临走,我冲她点头,以示鼓励。她继续吸她的烟斗,目视前方,都没有跟随我移动一下,仿佛已经放弃了对世界的好感。
那一刻我觉得我比她渺小。
回来我躺床上,回忆那个目光,突然就读懂了她。万古忧愁。
那双眼睛里,包含着万古忧愁。是遭遇生命的疑难之色。
我心一阵下坠。
我猜测了她。我想,她年轻时应当性情美丽,而今,应当是时日不多。
我想起我舅舅,与肝癌抗争多年,最终的痛苦,让他没了尊严。
住院期间,疼痛难忍,不能走,医院的廊到里爬。这种痛苦,让我不寒而栗。
不知道是哪一种悲怆烫伤了我。次日中午,阳光灼灼,突然就想哭。
诱因很好笑。我的血管太细,输液又过多,三个护士分别扎了三针,才勉强找到一个可以入液的血管。真是好笑啊,大人打针怎么会哭呢。但是我想哭了。
借由把我妈妈支开,又防被其他人看到,就让隔壁床的护工帮我投湿一块毛巾。我说睡不好觉,还真是眼睛疼。
躺下来,把湿毛巾敷在眼睛上,眼泪一秒钟都没能等得及,哗哗就流出来。后来那个毛巾都可以拧出水了吧。
眼泪被毛巾迅速地吸收,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不动声色。
释放了悲伤,又保全了自尊,这样的方式,让习惯了硬撑的成年人觉得安全又过瘾。
身体的疼痛不值一提,心灵的悲怆像个刀子。
我戏谑自己是自燃体,不荣不耻,只能如此。
可是心灵与身体,同等被珍视,简直是个悖论。顾此总要失彼,爱与被爱永远存在差异。
我看到那些浪漫主义情怀的,纵情燃烧的,遵从内心的,执念精神的这一型人,身体纷纷被严重消损。而那些专注于身体和外表的人,心灵的空洞又是那么地乏善可陈。究竟哪一种才是幻觉?
人类的矛盾与冲撞真是不可解。
人都是被自己绑架。人都是被自己杀死。
你们所有的留言与私信,关心与叮咛,我都看到了。谢谢你们在我虚弱的时候,给我爱与能量。
你们总喜欢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,我不太喜欢这句话,却也挑不出什么错。
在此之前,我固执地认为,精神和创造力才是一切的价值,身体的损耗算什么,精神才是发光的,革命才是重要的。
而今我愿意重新为身体估价,是因为我发现了一个秘密。
假如我爱一个人,爱得荡漾刺眼,我把这种荡漾刺眼变成一个吻,然后落在他的身体上。因为爱他,我心脏的鼓点也会敲打激烈,可能我还想要他的气味,血液,心脏和脾胃呢。
假如我死去,我还想要拉着他的手,看着云朵,感觉到身体一点点变冷,像熟透的水果一样跌落,直至泥土将我覆盖。
一生的累积都在那儿,身体才是最后的惊喜。
这是一个易被忽略的秘密。
只有它得以保全,你才得以唱起自由的歌。
解开身体的密码,从此你才能被人随意阅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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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王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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总觉得每个秋天,都欠我一个故事
但求活在路上,拒绝死于途中
生命是一连串的战争,我们必须学会隐忍
你的心一团糟,你还不承认
浪子有*,此物慎服
王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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